第170章 仇恨

        散会之后,我与梁清漓留下了薛槿乔和唐禹仁,准备聊一件较为敏感的事。

        “清漓,你说吧。”我对她示意道。

        梁清漓垂首深呼吸了几次,似乎在准备着自己,然后抬头向薛槿乔问道:“薛小姐,不知严觅将会被如何处置?”

        薛槿乔认真地答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吧,清漓。昨晚击退了敌兵之后,陈将军便审讯了严觅。他全招了。当然,不招不行,因为我们掌握的情报比他想象中还多很多。”

        “等我们与铜鸡谷的主力部队会合后,田将军会亲自将他定罪。嗯,私通敌军,形同叛国,这可是要满门抄斩的罪行,需要京城大理寺的审理,甚至连圣上都会亲自批阅最终的决定。”

        梁清漓沉默了数秒后,轻声道:“奴家此前的毕生之愿,除了为梁家报仇雪恨之外,还有洗刷家父与其他仓部官吏所蒙受的冤屈。请薛小姐指教,越城赈灾案,是否还能有翻案之日?”

        薛槿乔与唐禹仁听到这个问题,均是脸色微沉。

        唐禹仁开口道:“弟妹,此事既然已经真相大白,那么我们便绝不会让这个错误就此沉寂下去。槿乔,我对朝堂之事不甚熟悉,我等此行赢来的军功,是否能让刑部、大理寺重顾此案,改正错误,还那些冤死的人们一个公道?”

        薛槿乔蹙眉道:“此事关系到许多错综复杂的官场关系,不是易事。但我可向你承诺,我会尽我所能地让此案沉冤昭雪的。”

        梁清漓深深地作揖道:“多谢薛小姐,多谢唐大哥,奴家无以为报,日后若有任何用得上奴家的地方,义不容辞。”

        薛槿乔微笑道:“不用谢我们,清漓。没有你,我们也抓不到严觅,更无法获得如此巨大的胜利。这是你应得的。”

        唐禹仁冷冷道:“就算弟妹寸功未立,赈灾案的内情被捅了出来之后,仅仅是为了被严觅逼死的诸多官吏,灾民求得个公道,也是天经地义之事。我绝不会让朝堂之中的鬣狗再次掩盖真相。”

        薛槿乔无奈地说道:“我晓得,但此事急不了,咱们从长计议。嗯,这样吧,等我们得见田将军之后,趁着求赏的机会可以将此事对他提起,看看他意向如何。若能争取到他的支持,那么一切会顺畅许多。”

        梁清漓道:“多谢薛小姐。奴家有最后一个不情之请……能否让奴家与夫君见严觅一面,在前往濮阳之前?”

        薛槿乔想了想,点头道:“这应该没问题,陈将军知道你是赈灾案的知情人,于情于理都应该有个机会与罪魁祸首对峙。且待我向他问问。”

        我与梁清漓一齐道:“多谢薛小姐/槿乔,拜托了。”

        生擒右护法的功绩让薛槿乔一下子成为了青州军部最炙手可热的新星。

        当这份消息传递到青州大军时所产生的影响,毫不夸张地说,会形成一场猛烈的官场地震。

        陈宗寿作为一生浸淫在官场,与严觅同级的四品军官,自然也明白该如何对待这位前途无量的后辈,相当爽快地准许了我们的要求。

        我们是在一顶防范严密,被数个高手监视的营帐里见到严觅的。

        比起在汴梁帅府时衣冠楚楚,气宇轩昂的样子,营帐里的严觅虽然依旧衣履整齐,精气神却像是受了巨大的打击,原本只有两鬓灰白的长发几乎半数变白,暮气沉沉,老态尽显。

        饶是如此,在见到我们四人进来时,他还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肃然对我们说道:“薛校尉,唐卫士。两位找老夫这个戴罪之身,可是有事?”

        我悄悄地握住了梁清漓的手,却发现她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激动,而是平淡地在观察这个害得她家破人亡的老人。

        薛槿乔不咸不淡地说道:“严通判,你可知你犯了何事?”

        严觅脸色凛然地说道:“薛校尉若是来冷嘲热讽的,大可不必。老夫自知自己的所作所为。老夫一生为官兢兢业业,从未有过二心。而今铸成大错,不过是为了苟全性命而已。然蝼蚁尚且贪生,又何况是人。”

        我讥诮道:“昨晚死于叛军袭击的兵士,当年越城赈灾案冤死的无辜官吏,受到牵连生生饿死的灾民,也是严通判为了苟全性命所作出的小小牺牲吗?”

        严觅表情不改地答道:“那是老夫为了揭破越城仓部腐败的必要之举,之后的混乱,老夫始料不及,亦无从干涉。至于昨夜的后果,老夫认了,也无话可说。”

        这时,梁清漓忍不住说道:“哪怕是多年之后,你也要试图置身事外么?也许残忍冷酷之辈能够不为自己的罪行所动,但终究是该明白自己曾做过什么的。事到如今,你还要抵赖自己在赈灾案里的作用么?”

        “构造罪证,栽赃无辜,浑水摸鱼,若非如此,你又何从能够做那揭发者,全身而退呢,严通判?”

        严觅有些惊讶地看了梁清漓一眼,似是没想到她竟然知道这等细节。

        梁清漓露出了有些快意的笑容:“你还不知道吧?右护法被生擒了,已招出了为何能将你策反的原因。待濮阳被官军收复时,严林山会与你一起受到审判的。”

        这下,严觅的情绪终于有所波动。他颓然弯下腰,声音沙哑地问道:“你们究竟为何而来?”

        梁清漓走近一步,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是为了当年那些被你当作棋子随意牺牲的仓部官吏,为了赈灾案里因为你而饿死的冤魂而来。”

        “严觅,你可知罪?”

        严觅沉默了良久后,漠然地答道:“老夫当年虽然因为一己之私做了些昧了良心的事,但将建南灾民的死记在老夫身上,是否有些太瞧得起老夫了?”

        “只要有人记得,罪孽就不因会被遗忘,被揭过。”梁清漓轻声道,“既然你自认不是罪魁祸首,那么肯定是有更应该受到审判的主使。将那些与你同谋的人招出来吧。至少在你这苟且的一辈子中,做一次应该做的事。”

        我添嘴道:“这么做,也许还能能让严家保存血脉。否则的话,单单是私通敌军这一项罪名,就足以让严家绝后。你的侄子严林山就在濮阳,他已将能够钉死你们的罪证交给叛军了。我们顺藤摸瓜找到其余的元凶,不过是时间问题。严通判,你的筹码可剩不下几个了,再不用,就没机会用了。”

        严觅面对梁清漓尖锐的职责尚能保持漠然,但当我提及这件事时,他精心维持的面具终于崩塌了,露出了些许绝望的扭曲来。

        而我们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等着他的答案。

        “……已经没有了。”当他终于声音沙哑地开口时,他的答案让我们都有些出乎意料。

        “老夫为何会说自己不是直接的负责人,是因为在我之上,还有当时的越城仓司,王建明。无论是仓部官员以权谋私的做法,还是老夫事发之前浑水摸鱼的对策,都是在他的默许之下进行的。否则老夫一个小小的仓部户曹,又有何德何办成这些事,全身而退?”

        越城作为整个大燕仅次于燕京的城池,在这种地方当上仓司可不是小事,实际上的权力也仅次掌管一府钱粮的青州通判一筹,是个令人眼红的肥差。

        这时,唐禹仁插口道:“等等,应天王家的王建明?他在景泰七年便因赈灾案监察不力,被贬到西凉,而后又在景泰九年被黑鸦探曝出贪污了十数万两西凉矿产的丑闻,被削了官位,流放到镇南,还未被押到镇南交界便病死了。王家从此一蹶不振。你是说……他在赈灾案里的作用,根本没有被朝廷发现?”

        严觅自嘲地说道:“正是。若黑鸦探发现了他真正的罪行,又岂是区区贬落到西凉能够抵罪的?当年听闻他西凉事发,病死远南之后,老夫以为这事儿终于完全过去了。没想到,才不到十年后,老夫竟成了此案的『罪魁祸首』,想供出幕后之人,也无可招供了。当真是造化弄人啊。”

        梁清漓冷冷地说道:“这么多年来,你可曾后悔过?可曾为此良心不安?可曾想过种种罪孽,终有一天会回报己身?今日你所遭受的一切,不过是因果报应而已。”

        严觅眯眼看了她一眼道:“小姑娘,你莫非是当年赈灾案的受害人之一?还是说,你的家人被牵连其中?”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老人悲凉地说道:“老夫与严家要被连根拔起了,你当年失去的一切,亦无法再挽回了。事到如今,谈对错,谈良心,有意义吗?将老夫杀了,又能救回你的家人吗?老夫当年既然做出了那样的选择,那无论后果是如何,也只能承受了。便不是我,在王建明的指示下,也会有其他人的。”

        “老夫被卷进这场棋局,是棋手也是棋子,又何曾有过选择。成王败寇,是非对错,不过如此。”

        我皱眉正欲与他辩驳时,梁清漓却先我一步地做出了回应:“便是到了这个地步,你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是么?或者说,你觉得自己只是任人摆动的棋子,所以任何经你之手犯下的错都不该算到自己的头上?你真的信这话么?信你从未有其它的选择?也罢,你这种人,永远不会明白人在这世上走一遭,除了苟且偷生之外,还有更多的意义。”

        她的眸中燃烧着怒火,但除此之外,更多的是不屑。

        她冷笑道:“现在你想装作自己是个愿赌服输的官场棋子,想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开脱,博得几分怜悯。但实际上,这不过是你所罪恶的过往终于显露后果来了。而你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现,才会令人生出恻隐之心来。”

        “奴家会在你受刑的那日去观看的,严觅。你再如何想为自己辩驳,自怜,天下人在见到你被斩首时,也只会见到一个血债累累,残害无辜的罪犯,终于受到他应得的惩罚。彼时,他们只会如奴家一样,为此叫好。”

        梁清漓一口气地说完这通话之后,没再去看严觅铁青的脸色,而是挽住我的手臂道:“夫君,咱们走吧。奴家已经没有再想说的了。”

        我点点头,与她一起离开。唐禹仁对我传音道:“你且带弟妹去安抚一下。我对严觅所提的王建明之事有些兴趣。”

        出了营帐之后,薛槿乔柔声说道:“清漓,说得好。我明白你的心事,也明白你的诉求了。有了生擒右护法这份功劳,田将军又是个嫉恶如仇的人,他不会对你的要求视而不见的。”

        梁清漓感激地点头道:“多谢薛小姐。”

        “你们应该有些话想要说吧,去我的帐篷就行了,不会有人打扰的。我得找陈将军确认一下行程。待会儿再见。”

        薛槿乔善解人意地离开了,我们回到薛槿乔的营帐坐下后,我轻声问道:“清漓,终于面对了你的仇人,离大仇得报也只有一步之遥,你没事吧?”

        梁清漓依在我的怀里,眼帘微垂,方才冷峻森严的表情消失不见,而是说不出地柔弱。

        她眼角有些润湿地说道:“奴家……奴家只觉得心中有些空荡荡的。像是终于卸下了重负,却又不知是该喜悦,还是该悲伤。”

        “你不必要去强行让自己明白或者放下,慢慢将此事消化了,就行了。”

        “看到他方才心灰意冷的样子,奴家没有任何悲悯或者同情,只觉得好笑。甚至,奴家只觉得当年自己所承受的绝望和痛苦,严觅根本没有体会到其中的万分之一。”

        “如你所说,他的表现像是为自己的罪行有过任何愧疚与悔改的意思吗?没有,他的后悔与痛苦只是因为他最终输了,输到一无所有,而不是在为他所犯的错,他所伤害的人,有一丝忏悔的意味。”我拥着她轻轻地揉着她的肩膀开解道。

        “嗯……奴家想要寻找一个契机或者缘由,让奴家能放下这段让自己如此憎恨,如此扭曲的怒火。但是到最后,奴家却没能发现任何放开仇恨的理由。甚至现在奴家明白了,唯有看到他的头颅被斩下,被高高悬挂在城门之上时,奴家才能真正地出了这口气。”梁清漓有些无助地看向我,“奴家……是否入魔了?”

        我柔声说道:“我不知道。有些人会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或者宽恕才是能让自己真正放下心结的方式。这是关系到自己心事的道理,所以不一定对,也不一定错,只看自己能不能接受。我相信你一定仔细考虑过这些问题,也一定会得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关于与严觅被罚这件事我会如何反应,因为世间除了自己心中的恩怨仇恨之外,还有律法与公道,有罪行与报应。这便不仅仅是一个人内心里的取舍,而是关系到天下人心中公道的大事。”

        “所以,等严觅被审判后,在他被刽子手处刑的那一天,我只会有三个字可说:杀得好!”

        听到这话,梁清漓破涕为笑,然后说道:“奴家明白了……夫君还记得之前在濮阳时,曾问过奴家,是想要亲手杀死仇人,还是要让他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被审判么?”

        我点头道:“当然。你已得出答案了?”

        梁清漓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是的。奴家在那之后一直在思索着夫君的问题,但是在刚才亲自盘问了严觅之后,才下定决心来。就如夫君所说的那样,严觅的下场,不仅是与奴家有关,而是关系到所有被他伤害的人。也许杀死他为梁家复仇,能够让奴家心里痛快,但这只是报了私仇而已。还有那么多被他害得家毁人亡的人,仍然无法从此中得到任何解脱。唯有让他被大燕官府定罪,惩罚,并且将这个结果公布于天下,才能让所有这些如奴家一般的人,都能有些许籍慰。”

        “如果奴家在这场战争中的贡献能被奖赏,那这便是奴家唯一的愿望。”

        我自豪地笑道:“我的清漓当真是个了不得的女子呢。不仅是能够冲散自己心中的迷惘,更能为那些默默无名,却应该得到正义的人考虑。你应当为自己的决定骄傲。无论成败,我们都要向田将军如此请求。”

        梁清漓抬起头来温婉地笑了。她轻轻地吻住我的嘴唇,眼神迷离地说道:“夫君能这样一直抱着奴家吗?”

        “我就在这儿,哪也不去。”

        也许在很久以前,她便做好了与严觅对峙的心理准备。

        实际上,与严觅的一通话之后,我便猜测到她应该已经想通了自己的理念,也明确了自己的坚持。

        我并不是一个心中对这种狗官有那么多宽容的人。

        也许宽恕的力量确实是伟大的,但是我更相信,有些债,放不下,也不该放下;就算不准备亲手讨回来,也该以鲜血偿还。

        所以若是我的话,甚至不能确定自己真的会放过亲手复仇的机会。

        然而梁清漓却做到了,哪怕她肯定有机会将这个摧毁了她的家,害死了她的双亲的元凶亲自处死,以告慰家人的在天之灵,哪怕她肯定动过这个念头,她也没有这么做,而是选择将她的信任再次给予一个已经让她失望了不止一次的大燕法律机关。

        而我也相信,她也必定认识到,这么做会有不小的可能只会让她再次失望,再次对这个从来无法做到公平公正的庞然巨物心灰意冷。

        尽管如此,她也做出了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这让我感到无与伦比的自豪与敬佩。

        我们几人随着陈宗寿前往濮阳,昏迷不醒的秦喜和景伊则留了下来,交给军医照顾。

        景伊虽然失血过多,受了内伤,但已没有了生命危险,只是尚未清醒。

        而秦喜……是生是死,一切都看他的造化和随行军医的手段了。

        两日后,我们从青州北部的崎岖丘陵地走了出来,见到了远处的濮阳与城外已先我们一步抵达的青州大军。

        从我们站在高处的位置往下看,层次不穷的营帐如蔓延了数里的云朵,乌压压地盖在濮阳的郊野上,而上万军卒与牛马来回地走动,密密麻麻地,极是壮观,也让我莫名地头皮发麻。

        营地中玄色的军旗在秋季的大风中不住地飘动,隐约可以分辨出上面大大的红色“燕”字。

        薛槿乔带我们来到专门为武林中人划分的营地,里面看起来人数甚多,不会下于一百多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倒是让我比较惊讶。

        而他们虽然大部分都身披甲胄,但相对于普通官兵的大刀、长戟,武器都是五花八门的,用剑的人尤其多。

        “原来有这么多听从了朝廷号召而来的武林好手么?”梁清漓与我有着同样的感想。

        薛槿乔笑道:“没错。这场战争与所有人都息息相通,我也一直坚定地相信,在这片生养了我们的大地上,无论出身,无论是否与朝廷有关,总会有愿意站出来为她流血,为她战斗的勇士的。”

        她遥遥地指向那连绵不断的军营:“不过漂亮话就不必说太多了。这里面除了朝廷招募的武林高手之外,也有不少是我与宗勤师叔的朋友。甚至,你也应该认识其中的几个人呢。”

        话音刚落,我便看到一对眼熟的身影。

        两人身着青色劲装,左边那男子身材高大,丰神俊朗,剑眉星眸,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他身旁的女子肤白唇红,清秀可人,一双大眼睛生动而有神,看到我们的时候仿佛亮了起来。

        “薛姐姐!”

        除了太清道的景源景珍这对师兄妹,还能有谁?